【张楚】守夜人(七)
八.誓言与罪
这是冰的赞歌。
冰墙外的楚云秀在黑云之中踏着她的舞步,冰墙内的张新杰最后看了一眼楚云秀,然后将所有杂念都抛开,闭上了眼。
他所要做的,只是贯彻大人,也就是他老师的命令,像是骑士对国王效忠一般,完完全全地奉献。
幻想卡牌,是席尔瓦一脉独有的工具,或者说,是“言”。诗集记录现世,用的是诗言,而幻想卡牌记录的则是幻想,用的也是“言”。
幻想的语言有多丰富,有多完整,幻想的卡牌也就更强大。比如楚云秀的冰封王座,精致的甚至能够看清座椅上雕的花纹。诚然,张新杰此时可以临摹冰封王座,雕刻出一张减弱版的王座卡牌,但是他不会去这么做。
且不谈临摹的卡牌是否具有原卡的精神,有多大的威力,单单这不是属于他自己的卡牌这一点,就让他完全打消了念头。
更何况幻想卡牌,幻想之中要寄予精神,越是强大,能由自身引发卡牌共鸣的精神,越容易发挥卡牌的威力。
比如冰晶骑士,那震撼了张新杰自身的冲锋,同时引起了与卡牌之间的共鸣。
没有最强,只有最适合。最适合的,才是最强的。
面前已经是一片虚无,他的思维是笔,能够将他所想的一切记录,线条在另一个维度中,等着他将其牵引绘制。
张新杰很成功地进入了幻想的领域——这也是他能继承席尔瓦一脉的证明,可他此时却束手无策——绘制一张卡牌说来简单,但是最适合自己的是什么,连他都不知道。
幻想,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欲望的具现。当“我想要什么”这种思想被凝聚绘制,就成了幻想卡牌。
可是在这么一个随时可能死亡的地方,人的第一念想便是“活下去”,而这种生存系的欲望,注定成不了攻伐之物。
他需要最适合自己的,最强的卡牌。
——又是怎样的念想呢?
冰雾蔓延了全城,冰将那一具具尸躯冻结,然后彻底爆碎——丝毫不剩。这一行为显然激怒了巢穴,如果这些尸躯能一直堆积着,巢穴便可以不断壮大,而楚云秀这一举,却是扼杀了这一希望。
开团先切后,擒贼先擒王,这一道理亘古不变,显然也是一直有效。只是迎来的反扑却要比之前更胜。
黑色的云化作巨大的绳鞭,带着妖娆的紫色火光,在空中扭曲着,如同巨蟒一般,向着楚云秀抽来。她手中长剑灿若虹桥,冰芒将其拦腰斩断,但断裂的黑云依然欺压而来,声势反而更胜一筹。
这一下哪怕是楚云秀也只能闪避,脚尖连点,倒退出数丈,那一截黑云在地上抽出一个大坑之后很快重新与主体汇合,寻着机会,向着楚云秀再次逼近。
楚云秀这时才发现,那团原本盘踞的黑云此时开始蠕动,以主体为中心,逐渐衍化出了四足,身躯也渐渐明朗,在向她发起攻击的只是一个大体成型的头颅,而那团黑云之上有着许多的小疙瘩——显然就是其他还未诞生的头颅!
这团罪源,有了智慧,在向兽型进化!
该死的。
她咒骂着,幻想之域中不断切换着卡片,这个地方显然对她太过不利,而城中还残留着大量的怨念,随时可以化为罪源的能量——换句话说,这里就是罪源的主场!
更何况,还得将罪源向着另外一边引去,就在不远处张新杰正在参悟,如果波及到他,没有防备的张新杰很有可能直接身亡。
她需要一个有利的地形。最后看了一眼冰墙后端坐着的一动不动的张新杰,她咬一咬牙,然后向着城的南方疾冲而去。罪源稍稍犹豫了一下,也迈开刚刚形成的四足,大步追去。
那是山的方向。
没有思路,就创造思路,没有源泉,就寻找源泉。张新杰始终是一个认真严谨的人,他能抓住每一丝细节,做最恰当的选择。
但这不意味着他不懂得热血,不知为什么,他可以极其理智地在热血与理智中切换——就像是面对阿尔忒弥斯之箭的一刻,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接受。
绝对的理智与极度的热血,在他身上完美的平衡。这样的结局便是哪怕他在高空走钢丝,都能精准而平静地踏出每一步。
就像是活了几百世的人一样,经历了沉淀和积累,如同江流中不转的石,永恒而坚毅。
而他现在在迷茫中,意识到自己唯一的突破口,就是那个龙皮袋子中的诗集。
席尔瓦诗集。
在幻想之域中阅读诗集,会是什么样的呢?
他深吸一口气,然后又一次,也是第一次翻开了这本诗集。
不一样的世界。
是大漠的夜空。无边的星辰闪耀着,一点一点,与地上的黄沙一样多。沙子被月光映成银色,如水一般流转着,倒映着整片天空。
老人站立在悬崖上,注视着这宁静的夜色,拍了拍身后哞哞的青牛,给自己戴上了斗篷。
“活了那么久,这些东西应该记录下来。老伙计,你说是吗?”
夜风带着他苍老的声音飘远,他似是觉得有些许冷,拉紧了身上的衣服,然后靠着陪伴他多年的青牛,慢悠悠点上了一根烟草。
“啊,我想想,应该从哪里开始讲述。”他指着星空,一颗一颗点了过去,最终指在一颗星上,停着不动。
“就从那里开始吧。”他长长吐了一口气,“启明星的故事,初始星的故事。”
他幽幽开始讲述着,银沙为他记录,风为他记录,星辰为他记录,他应着这个世界的呼声,以世界为纸,以万物为笔,记录着一切。
席尔瓦,在大陆古语中,意思是“占星人”。他游历天下,也参悟了天地一生,直至晚年,方才开始做那世界赋予他真正的使命。
他就这么诉说着,从古神的纷争到古神的消亡,从万兽的咆哮到百鸟的齐鸣。看遍了金戈铁马和旌旗蔽空,见证了过去的衰弱和当今的崛起,直到讲到他靠在青牛的背上,悠然诉说这些为止。
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力气,他的青牛也卧倒在地,一人一牛互相依靠着,让那月光流转在身上。
“老伙计,现在的故事已经讲完了,但未来的怎么办呢?”
他说给那青牛听,也说给自己听。
“席尔瓦的名字,应该传下去。”他说着,“这天地,应该始终有人记录。”
老者微笑着,抱了抱青牛的头。一人一牛的身子逐渐化为一片一片青羽,在青牛哞哞的叫声中,羽毛飘向远方,散落在天地间。
他的力量在这青羽之中传承,选中与这世界有共鸣的人,传承而延续。
直到现在,以及更远的未来。
席尔瓦诗集的故事,主要记录的是艾诺迪亚的故事和部分神的传说。如果不是幻想之域中的阅读,张新杰这辈子都不会知道,还有多少故事漂泊在天地间。
席尔瓦这一个名号,不单单是记录的证明,更是一种使命的象征。继承这个名号的人,必须将其传承。也因此这种命运,至死方休。
张新杰翻完了诗集,扫过最后一句话,忽然停下了——原本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,是那句“风的样子,冰雪会为他记得”,而现在却多了一页。
与之前的每一张一样,蕴藏着天地的气息,同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,他犹豫了一下,然后翻过了那张纸。
“冰雪飘飞战争的花瓣,法袍诉宿命的悲欢,钦定的骑士拔出卿赐的剑,百岁光阴重复史诗的神言。”
恍惚间,他似乎听到了一句话,是从来的方向,城外的风雪中传来的。
“我的骑士,有你就够了。”
少女几个纵跃,冰莲恰到好处的在她脚下盛开,将她一次一次托起。速度十分之快,甚至堪比在疾风之中的狄俄涅。
只是情况却不容乐观,罪源来的速度比想象的还要快,每一息,那具身躯都会更加完整几分,现在的罪源甚至有了完整的四足,顺畅的在黑云的托起下追击着楚云秀。原本只有一个挥舞的脑袋,现在也增长到了三个。
不能再让它增长下去了——如果继续下去,那么她苦心的转移也就没有了效果,完全体的罪源甚至能同化土地,到哪都会是它的主场。
想到这里,楚云秀霍地止身,腰肢扭转,长剑上绽开道道冰花,齐刷刷向着下方罪源的头颅激射而去。
目前的罪源还只有三个头颅,属于她能接受的程度——要知道这些头颅并不是被砍断就失去力量了,它依然能自主地攻击。
想要彻底战胜这一个罪源,所能做的,只有冻杀。
完全的冰冻与封杀。
冰花只是拖延,如今的罪源已经不会被这种东西重创,但仍然会受到干扰。这短短停滞的一刻,楚云秀手中已经同时掷出三张卡牌。
“暴风雪”,“绝对零度”,“川破岭”。
刹那间,风雪狂涌,高耸而起的冰川刺破城市脆弱的屏障,将外界的风雪唤入其中,几乎能被称为灾难级的暴风雪压着山川,在触及山体的一刻倒卷,随后汇聚在一起的雪团向着罪源的身躯砸去!
少女的脚尖在冰面上点过,直到停在最高的冰川之上,注视着这暴乱的风雪。罪源身中不断喷涌紫色的火焰,将风雪熔尽,却很快被新的覆盖,逐渐被从半山腰一直压到了山脚。
这就是有利的地形,也就是她构建主场的地方。“暴风雪”,“绝对零度”,“川破岭”。这三张牌,并不是直接用于攻击的法术,而是环境牌。
川破岭,构造冰川,可以捅破隔离的屏障。暴风雪和外面的风雪,将罪源埋没,而绝对零度,则是用于绝杀。
计划的方案在遭遇的一刻已经确定,各种突发情况的可能也都被她考虑在了里面。而罪源喷吐紫火的一瞬,她的推论被证实,计划也确定开始。
这世界上紫色的火焰只有一种,而罪源,是不可能拥有那一种火焰的。
这人造巢穴形成的原因,也因此而明了。
她审视着这神罚般的场景,摇了摇头:“我说过,炎属性在北疆和鸡肋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仿佛回应她这句话一般,那厚厚的积雪突然变得通紫,随后灼热的火焰喷发而出,将一大片的积雪都焚尽,露出了罪源虚弱微微起伏着的身躯。
然而它的挣扎似乎极其可笑——更多的风雪将它重新埋没,紧接着冰川上的女王轻轻跺了跺脚——山川因她而颤抖,断裂的冰川重重砸落,锋锐的山尖如同坠落的达摩克里斯之剑,将罪源彻底钉死!
气温极速的降低,而积雪融化,重又冻结成坚冰,将那巨大的兽型,彻底封锁在其中。
“结束了。”
她飘落在地面上,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,挥挥手,扔出一张卡牌。
“冰封爆裂”。
散落的冰之花将那巨大的冰垛引爆,连一点黑云都没有留下,彻底的消亡。
一切都动作,都是为了这一举的冻杀,只是这代价之大,还是超过了楚云秀的预计——她脸色苍白如雪,连礼服都不能维持,消去了礼服的身躯只剩下一件单衣,在风雪之中不胜柔弱。
魔力大幅度透支,可相比使用冰封王座来说,还是好了很多——至少修养一会,她还能有再战之力。
是的,她需要再战之力。
因为战斗,才刚刚开始。
当她回到冰墙前时,张新杰已经靠在一边屋子的门上等了她许久,看到冰墙消去,少女露出身形的一刻,他愣了一下,然后脱下了自己的斗篷,穿到了她的身上。
“大人,辛苦。”他给楚云秀整理完斗篷,仔细端详了一下楚云秀的样子,然后认真说道。
“没事。”楚云秀摇摇头,“你的卡牌呢?”
张新杰没有回答。
“失败了吗?”她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失望,“没事,毕竟没几个人第一次就能成功的。赶快准备一下,战斗要开始了。”
张新杰本想说什么,不过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楚云秀的后半句吸引了去:“战斗?什么战斗?洛基呢?”
“你不是想知道,继承神号的结局是什么么?”楚云秀没有回答,反而抛出一个问题,淡淡开口,“别惊讶,因为曾经我也想知道,而现在我已经知道——跟我来,我们的时间很紧迫。”
张新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这个想法让他都不敢细想——可真相似乎太过狰狞,实在让人难以面对。
转眼,他们来到了城门口,站立在城墙之上。
风雪的尽头是黑压压的一片,也不知究竟现在是什么时候,天色竟已如此——若是普通人自然如此想象,可张新杰的脸色越发苍白。
这种黑他已经见过很多次,也是在这个地方他最大的敌人。
属于罪源的黑云。
然而面前的少女却站在高耸的石砖上,那件属于他的斗篷如披风一般在风中猎猎,呼啸着卷起万千风雪,化作那件华丽的礼服。
她白皙的皮肤如同这里千古的雪,纤细的双腿却稳若冰川,盘起的金发诉说看破生死的冷淡,柳腰上的剑则是神的判罚所在。
有这样的大人,有这样的老师,有这样的“国王”,身为士兵,学生,以及“骑士”的他,又有什么,又凭什么而畏惧呢?
他如同一名骑士一般向前一步,与需要自己守护之人并肩而立。
“大人。”他庄重而严肃地道,好像背负使命一般。
“好好看着,接下来发生的一切,才是我们真正的战斗。”他的国王如此答道。
他屏息,看着风雪之中,黑云之中,走出一人,与他预料地一般。
洛基。
只是现在洛基的样子与他预料的也是分毫不差,如果有什么区别,大概就是洛基的样子更加狰狞吧。
那已经不能称为是个人了。
他的身体上散发着弄弄的罪恶气息,黑云在他的背后如同蛆虫一般翻涌,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,紫色的火焰翻涌着,却不是为了克服,而是壮大他身上的黑云。
他,就是罪源。
而现在的洛基,率领着罪源的大军,向着他们而来。
“看明白了么?”楚云秀突然问道。
“看明白了。”他感到自己的手略微颤抖,不过很快平稳。
“你怕么?”少女忽然换了个语气,低低问道,“大概你是怕的吧……”
然而张新杰的声音犹如巨石一般坚毅,打断了她的话。
“我不怕。”
少女侧头,眼中满是疑惑。
他笑的犹如一个真正的骑士——好像是被国王嘉奖时一样地笑着。
“如果是为了大人,我不会怕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怎么说呢,好像这种并肩已经很多次了一样,宿命本该如此——”
他没有再说,楚云秀也领会得他的意思,没有追问他没说完的话。
罪源一步一步靠近,未知强大的洛基也逐渐近了城墙,城墙上的二人却仍然笑着,对视着。
“你准备好了吗?”她开口,辅之以神圣的笑容。
“是,大人。”张新杰屈膝,一手放在背后,一手握在胸前。
“赫尔墨斯·新杰·张。”她喝令着,如同神的祷言。
“在。”
“你可愿终身行守夜人之誓,不因任何事物而懈怠?”
“是,我愿意。”他低头,执行这神圣的仪式。
“你可愿终身行守夜人之誓,无论过程如何,结局如何?”
“是,我愿意。”
“那么起身,随我立誓!”
他站起身,跟随着楚云秀的动作,右手按在腰间剑柄之上,左手放在背后,昂首挺胸,对着这压城而来的黑云,高声宣誓!
“长夜将至!”她的声音如女王般威严,统御这北疆的冰雪。
“长夜将至!”他的声音似是圣骑士的祷言,正直而忠诚——
“长夜将至,我从今开始守望,至死方休。
我将不娶妻、不封地、不生子。
我将不戴宝冠,不争荣宠。
我将尽忠职守,生死於斯。
我是黑暗中的利剑,长城中的守卫。
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燄,破晓时分的光线,唤醒死者的号角,守护王国的铁卫。
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人。
今夜如此,夜夜皆然。”
长剑呛啷出鞘,锋锐的剑锋指向那无边的黑云,代表的是守夜人的荣耀与光辉。
身为守夜人,扬守御之剑,葬生死于此间。
今夜如此。
夜夜皆然。
TBC